（一） 认识娟是在刚上大一的时候，那天，第一次走进陌生的大学教室，看见清瘦的她坐在教室第三排靠墙的位置，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，也不说话，短发下是略显倔强的面容。因为所读学院学费高昂，像我这样贫穷的山里娃极少，大多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公主少爷。他们
（一）
认识娟是在刚上大一的时候，那天，第一次走进陌生的大学教室，看见清瘦的她坐在教室第三排靠墙的位置，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，也不说话，短发下是略显倔强的面容。因为所读学院学费高昂，像我这样贫穷的山里娃极少，大多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公主少爷。他们烫染着流行的黄头发，穿着昂贵的名牌，喷着刺鼻的香水。只有娟，随意套着一件军绿色外套。一张微黑的脸，在一头浓密的短发下显得立体骨干，黝黑明亮的双眼，几乎要流出眼泪来。她很美，符合我审美观念里的美。她是看起来极普通的姑娘，却又散发着不普通的芬芳。像那山岗上茁壮生长的山茶树，仿佛随时会开出朵朵洁白无暇的花朵来。她呆在那里一言不发，就能令那些艳俗的牡丹玫瑰都暗淡了下去。是的，她绝不是那些花瓶中香气袭人的艳俗花朵，她应是那山岗上静默绽放的白山茶。不言不动，亦能散发出灼灼闪耀的光芒来。
我轻声问她“请问这里有人吗？我可以坐这里吗？”，还未相识就好像知道会与她成为知己似的，大概是有着相同的属性。她微羞地望了望我，然后点头，不说话。
学校组织新生去山上的森林部队军训，训场离城很远，条件极其简陋。我们被分配到的房间，只有几张军绿色简易床垫，大家只好将就着狭窄的简易床垫打地铺，而床垫亦不足够。原本娟已经把自己的物品放在一张床垫上，但是班上一个来自本地的女同学，恶狠狠的“抢”去了那个床垫。娟站在宿舍门口吃惊地望着那姑娘一副横眉瞪目样子，将她的物品提来扔下床垫，然后皱了皱眉，没说话，好像无奈又无所谓。后来，我邀娟同住了一个床垫，还好我们俩都很瘦，一张垫子够我们挤。
在部队的日子比想象的艰苦，几乎颠覆了我曾对部队的所有幻想。年少时的从军梦，彩虹般耀眼而美好。大概是因父亲曾是军人，对我有所影响，所以我爱极了那身英姿飒爽的军装，心里默默想着，将来，定要去从军。那时还不懂得责任是什么，更不知道军人为了保卫国家，守护人民付出了多少汗水。我的从军梦也因我个子小而成为永久的遗憾。
直到学校组织去部队接受军训，才知部队的生活是如何不易。仿佛每时每刻都在追赶时间，有时饭后碗还未洗好，教官就开始吹着口哨、提着嗓门儿喊集合训练。伙食相较于平时亦差了太多，早餐是将前一天的剩饭和着清水煮的稀饭及干面馒头，午餐和晚饭除了足够的米饭，只有两盘菜，一盘全素，一盘半素，十个人吃。有时刚抬起饭碗，其他同学已把菜汤倒得干干净净。而那个唯一的只有几平米的小卖部，小个子的我和娟往往是挤不进去买零食的，而且也无充裕的时间去买。一时进入这样的生活，同学们都有些适应不过来，总觉又累又困。在日复一日的烈日炙烤下，那双军绿色帆布鞋的鞋底已经磨得光滑油亮，近乎破了。一张张白白的脸蛋儿也晒得跟去了非洲回来似的，以至于回校后，哥哥去看望我差点没能认出我来。
有时觉得，在这个物资充裕，世界和平的年代，我们越发得矫情和脆弱了，有米饭吃有衣穿依旧觉得日子艰苦，过不下去了。我们想要的越来越多，向国家和父母，总是贪婪地伸出自己的双手，无尽索取，却从来不自省。在那硝烟弥漫的年代，我们的前辈们是何等坚韧，在物资匮乏的条件下，在充满荆棘风雨的跋涉中，在敌人追击的惶恐里，行过那二万五千里的漫漫长征路，我无法想象，那是一场怎样潦倒的苦旅。我想我们永远无法明白前辈们在坚持和平信仰的背后是何等的艰辛。如今的我们，吃点苦就要大喊大叫受不了了。
军训时的大部分富家姑娘们，因吃不消部队军训的苦，几乎每天都有人哭着闹着要走。而娟却很乐，她是个容易满足的姑娘，一点点明亮的事物就可以让她雀跃半天。大概是因为来自农村，已经历过比其他孩子更多的苦，所以，即使在别人无法承受的艰苦环境中，亦能从容坚强的度过。娟说，只有苦才能让我们成长得更好。
她不是爱笑的姑娘，但只要一笑，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，就仿佛闪着光似的。即使她身着一身素朴的衣衫，一头假小子似的短发，亦掩盖不了她那丽质天成的的美。善良纯真的她像极了一轮小小太阳，无论走到那里，都会给他人带来温暖。而这些，她不自知。
娟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，但在年幼时生病就医的过程中被医生打针用错了药，伤及了大脑，导致有些微智障。而娟善良的父母，只当那是自己孩子的命运，不忍去责怨他人，便未向那个庸医索赔。娟是极爱她哥哥的，每当聊及她可怜的哥哥时，善良的她眼中总是盈满清澈的忧伤和眼泪。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爱，连同父母给她的爱，全都给她可怜的哥哥。而她哥哥亦极亲她，大概知道妹妹待自己好。这个品性纯善的妹妹，令他感到骄傲。每次进省城时他都要去学校找娟，但是不知如何寻找，他不清楚娟的专业、班级、宿舍号，也不懂得这些，只是重复的对门卫说“我找我小妹，他叫娟”，除此，不知道该跟门卫说什么。他不知道在上万人的学校，门卫也不认识他的妹妹是谁，但他依旧重复地说，孜孜不倦。仿佛全世界就这句话最能够让他刻骨铭心，永远也忘不了一样。
他的小妹叫娟。
这是让他多么骄傲的一件事情。就像我常常觉得，我的朋友叫娟，是一件让我觉得无比幸运欢喜的事一样，是的，她是恩赐。
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好友，是同桌、姐妹、知己。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们一起踏过的脚印，校园外的小卖部、小吃摊、马路、公交车上亦有我们不谙世事的笑声。没带伞的下雨天，从校外回来时总会看见娟撑着伞的熟悉身影站在公交站牌处等我。不多话的她，总是喜欢默默为身边的人付出，甚至于在我感冒的时候，她将我的脏衣服洗掉。娟因了善良淳朴的秉性，从不与他人结嫌隙，亦从不献媚。因学习极好，每当期末考试时总有不少同学围着她借整理的学习资料。无论是谁，她总是耐心地带着善意帮助。她是让人这样温暖的姑娘。我常常想，这般美好的她，将来定会成为上帝的宠儿。
在那少不经事的年华里，那些绽放在风中的樱花、茁壮生长的香樟树，看着我们无忧无虑地成长。我们从不曾为未来担忧，以为，将来一切都会水到渠成。娟总是说，将来呵，一定要找一个足够温暖的男子为伴，是的，一定要足够温暖。只有这样，活在这冰冷的人世间才不会觉得寒冷。她说她不怕苦，她可以与一个一无所有的男子为伴，陪他奋斗。她相信任何泥土都可以种出似锦繁花来。那些美好的五彩斑斓的憧憬，就像那枝头绽放的花朵，绚烂了我们对未来的所有想象。
可在我们对未来一片美好的憧憬，笑声掩过时光流逝的声音时，我们飞扬的青春，已在风中一点点剥落，而我们却不自知。
那些开在枝头的烈艳艳的花朵，正在一点点萎谢，一片片飘向未知的远方。而那些看不见的风雨，正在路上。
（二）
大二的时候，娟一头浓密柔润的齐肩秀发蓬松自然地披着，清丽端庄的模样让她越发的落落大方了。然后，她恋爱了。那男子是她高中同学的表哥，城里人，独生子女，家境殷实，长得也算清秀，比娟长两岁。在上高中时他们有过一面之缘,大二时那个男子去学校找她玩，此后一来二往他们便相爱了。恋爱中的娟，脸上总绽放着花朵般甜美的笑容，那粉艳艳的欢喜里，是她清澈的爱情和她的青春。她怀着一颗如水的心纯粹地爱，把她能给的，都给了那个男子，恨不得将前世今生都全全倾注在他身上。抬头低眉，欢乐忧愁都为他。她说，他是她命中注定的良人，在他的眼中，她看见了另一个清澈的世界。又说，他是山一样的男人，可以让她安心依靠，他又是海一样的男人，可以给她最辽阔的世界。
身边所有的人，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，不曾想，这大家眼中的金玉良缘，最后化作了云烟风尘。
是那个寒冷的日子，我听见娟蜷缩在那床灰色被子里哭泣的声音，那哭泣声听起来令人窒息，让人无能为力。她说，他是她的劫，而她，在劫难逃。
那个男子终于背叛了她。
听说，在我们毕业后的第二年，那个男子另娶她人，对方研究生毕业，有着一样殷实的家境。这个贪婪的男人，怀中抱着另一个女人，又不想放过娟。一直纠缠不休，说着那些信誓旦旦的情话，让娟对这份早已破碎不堪的爱欲拒还迎。只要他一句话，娟便会不顾一切奔他而去。他清楚她的软肋，她是那样清澈的姑娘，信任任何人，何况是他。我看见娟的疼痛，像潮水般一次次将她淹没。她痛哭的样子，是对全世界绝望的面容。
娟深知已失去了那个被她当作全世界的男人。深情款款，只是她一个人的悲凉。那些苦涩的眼泪一次次将那烈焰般燃烧的爱情洗刷，最后只余苍白。她，终于爱到荼靡。
我们曾天真的以为，生活会如我们所期待的那般。就像校园里那些永远茁壮生长着的常青树，还有那些烈艳艳地绽放在风中的粉色樱花。可是，是谁说过，流年无情，那些青葱欢悦的岁月正悄然逝去。花开花落几度秋，那些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，只有自己独自消释，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和带来分担。那不如意的八九，能与人诉的无二三。就像独自跌入荆棘丛生的黑暗灌林迷了路，伤痕累累的带着疼痛往前走，寻找出口。没有人能为那些冰冷的绝望、那些彻骨的疼痛和恐惧，带来救赎。我们终究两手空空。站在料峭东风里，看着那一树一树再度绽放的姹紫嫣红黯然流泪。
世间事，充满无常。在光阴和现实面前，我们不过一只蝼蚁。
村上春树说“人不是慢慢变老的，而是一瞬间变老的”。我想，是的。我们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夜晚，痛哭一场，为自己走过的路和犯过傻的青春，流尽所有的眼泪。然后，清晨醒来看见晨曦中的第一缕阳光倒映着眉间疼痛的沧桑，年轻的心上生出白发来。
娟后来说，她的青春，就在痛哭一场的那个晚上，走完了。那晚的眼泪，带走了她对青春所有的任性和幻想。生活从来都不会随我们预想的那般进行，我们需随时准备好兵来将挡，水来土掩。然后在跌跌撞撞中，踉踉跄跄的努力前行。
毕业后的第三年，娟结了婚。丈夫是一个学长，他爱她深入骨髓，就像娟当初不顾一切爱那个男子般。他包容她的任性，甚至原谅她暂时不爱他，只为护她安好快乐。娟也许是不爱他的，但他是一个好丈夫。娟说，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呆在一个人身边，做最真实的自己，而不是曾经那样时刻想着要活出对方喜欢的模样。
是啊，我们要在翻越千山万水之后，才会知道，自己的故乡在何方。我们要行过阡陌程程，穿过潮水般冰冷的人群，才会知道，想要呆在一个怎样的人身边。
如今，娟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，夫妻俩在省城经营的银饰店开了分店，生意风生水起。虽然，偶尔也有不甘心和无奈的时候。娟说，有时真羡慕她的哥哥，他可以永远不谙世事地活得像个少年。而大脑健康的我们，却不能够。上帝有时候是公平的。
有些疼痛是肿瘤，狠心切除后也会复发。而那个男人，是一直扎长在娟心上的肿瘤。随时想让她疼，就让她疼。
刚上大学那会儿，即使有同学藐视我们，也能从容过滤，因为我们有对未来美好的，长长的憧憬，心上装满清澈的阳光，始终相信自己亦有自己的珍贵。所以，从不曾自卑。可面对失败的情爱时，在被狠狠的丢入这纷繁冰冷的社会中时，才倏然觉知，人生不是想象。生活从不会眷顾任何人，那些虚妄的想象在强大的现实面前尘埃般无力。
人生的无常让人无奈。
在生活中行过千山万水后才发现我们曾憧憬的，全都变了模样。那些少年梦，最后都被生活的浪潮冲进如流的光阴里，连同那些想象。而我们依然要前行，不管脚下是荆棘满布还是陌上繁花盛开。当我们从苦难中走出来后，才懂得了世故人情。人这一生有太多东西我们无法左右，各有各的姻缘和福报，我们需要随缘，放下妄念。
娟后来说，她还要抚养好孩子，照顾好丈夫，孝敬好爸妈、公婆。我们生而有责，不只为自己而活。所以，亦不敢轻易对生活绝望，不敢在挫折面前轻易倒下。必须放下昨天，认真过好当下，管它未来是晴是雨，亦要努力精彩地活。那些走过的苦痛艰辛，终会变成灯盏照亮未来的路途。尽管生活充满风霜雨雪，也要永怀赤子之心温柔地对待岁月。那荆棘满布的地方，才能盛开出最美的花朵来。就像那绽放在寒雪中的山茶花，用傲雪凌霜的姿态，尽情地绽放。
她说这话的时候，笑得极灿烂，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。
（作者：李昌丹）
